轉學的事情,到底是提上了日程,外公說總算托上了關係,江渡沒吱聲,默認就算是接受。
一個人,盯著沙發出神,好像雨聲猶在耳,那個身影也還在那坐著,起身後,留了小小一塊凹下去的痕迹,電閃雷鳴間,桂花樹被吹的葉子翻滾。
「我今天親自坐了趟公交,滿打滿算,加上等車,一個小時。」外公中氣十足地說道,他很細心,替江渡先算好了時間,外婆跟著點頭,「縣三中也是那塊數一數二的學校了,寶寶,周末先讓外公去接你,等咱們看好房子租好了,我們就過去住,不用你來回奔波了。」
兩個老人,你一句,我一句,臉上的皺紋刀刻一樣,江渡看著他們鬢邊白髮,忽然就覺得自己罪孽深重。
緊跟著,腦子裡生出一個強烈而清晰的念頭:她要離開了。
她再也不能見到魏清越了。
人生還很長,但對她來說,時間要是停在她能給他寫信的那些時刻就好了,別再往前走。
晚上夜深人靜,她找到外公的打火機,把後來寫的卻沒給魏清越的三封信找出來。那時,窗外要麼有月亮,要麼有星光,吉光片羽,她有很多書,五花八門,什麼都有,信就夾在一本舊書里,無需擔心有人偷窺,外公外婆向來對她尊重的很,進她房間,都要敲門的。
為了外公外婆,我也要堅強好好念書,江渡大顆大顆流眼淚,悄無聲息。她撫了撫那些信,又親了親,她青春里所有的孤獨都寫進了這些無人查收的書信中了。
夏夜有青草茂密生長的味道,一股股透窗,桃三杏四李五年,要吃白果三輩傳,江渡腦子裡冒出來些諺語,她跟魏清越,要像桃子杏子李子才好,三年,四年,五年,可千萬不要做白果。
願再見,願再見,願再見。
這是2007年六月日記里唯一記錄的話語,江渡從沒寫過傷心和絕望,對這個夏天遭遇的事情隻字不提。
屋裡滿是紙張燃燒的味道,她把窗戶打開,讓味道隨風散去。
第二天,江渡就躺床上起不來了,她發燒,夏天的感冒總比冬天來的要痛苦。
腦袋昏沉,渾身無力,吃完感冒藥更是只想睡覺。周一那天,江渡堅持要去學校自己收拾東西,外公不讓,她一下急哭了,說自己可以的。
如果沒有好好道別,那就太遺憾了,她想再見魏清越一面,也想好好再看看梅中,圖書館附近的那棵樹,要寂寞了。
但她看起來實在虛弱,臉色蒼白,有氣無力,外公說,在家裡再休息一天去學校吧。
周二那天,親自送她去的學校。
知道她要轉學,寢室里的東西需要收拾,李素華趕過來幫忙。
江渡進教室時,教室里的人都在看她,她想,大約是班主任已經講過了她要轉學的事情。果然,黑板上寫著「祝江渡同學鵬程萬里,一帆風順」這樣的大字。
「你真的要轉學?」朱玉龍難得主動跟她搭腔,江渡身體不舒服,聲音很弱,「是,都辦好了。」
「那,」朱玉龍欲言又止,她伸出手,意思是要和江渡握手,江渡便也伸了出來,「祝你一切順利。」
「你也是。」江渡稍稍握緊她的手,呼吸急促起來,「朱玉龍,你能幫我看看理實一班魏清越在班裡嗎?」
朱玉龍臉上是個意外的表情,她問:「你不知道昨天的事?」
說完,才想起昨天周一江渡請假。
「昨天怎麼了?」江渡聲音悶悶的。
朱玉龍不知道該不該說,想了想,說:「以為你知道,我們也都以為你不會轉學了,昨天,魏清越在門口被那個人打出事了,不知道怎麼打起來的,我聽同學說,魏清越被打的脾臟破裂,肋骨斷了三根。」
江渡愣住。
一股尖銳的疼痛急遽穿透身體,女生的呼吸都像被噎住,下口氣,不知道在何處。
情緒來不及消化,班長進來告訴她,理實一班的女生找她。江渡跑了出來,她有點咳嗽,見到張曉薔就一直咳,好像不把五臟六腑咳出來不罷休。
張曉薔扶著她下樓,把水杯擰開,給江渡喝溫水。
「我感冒了。」江渡推開水杯,張曉薔卻說,「沒關係,你都咳嗽成這樣了,喝點水。」
江渡搖頭,她咳得滿臉都是淚水,擦也擦不完。
兩人在行政樓後面的涼蔭處坐下,江渡臉色極差,最終還是一口水沒喝,她不能毀了張曉薔一個保溫杯,她帶著熱水,也許是正處生理期,一個保溫杯幾十塊呢……
「魏清越柜子的鑰匙,他昨天一大早就把鑰匙給我,他說,本來要親自給你送去的,可是聽說你請假一天,所以把鑰匙給了我。」張曉薔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鑰匙,鑰匙扣,則是一隻和她一模一樣的翠迪鳥。
黃色的翠迪鳥,永遠搞笑可愛。
江渡看著翠迪鳥,就哭了。
張曉薔很少哭,印象中,她好像從沒為什麼事哭過。她有什麼好哭的呢?成績優秀,家庭富裕,有一對非常愛護她的父母,還有愛護她的老師,愛戴她的同學,她順風順水,人生里實在找不到哭的理由。
但她這一刻就非常想哭,不明不白,好像有什麼哀傷的東西,一下抓住了自己,生命里讓人覺得哀傷的東西。
「江渡,你怎麼還要轉學呢?」她看到了文實班黑板上的大字,張曉薔覺得很傷心,太傷心了,她想,她長這麼大最傷心的一刻,一定就在此時了,「你這麼走了,魏清越算什麼呢?他故意去招惹你爸……不是,那個壞人,那人快把他打死了,他在地上抱著頭就任由他打,我們好多人都看見了,老師說,魏清越的脾保不住了,得切除,他骨頭斷了好多,我們都以為他被打死了,同學們哭成一片,他都要出國了卻還要這樣給你出頭,別人不知道,可我知道他是想那人坐牢,這樣你就能,你就能好好在梅中繼續上學了。」
張曉薔抽噎得厲害,說不下去了,捂著臉,肩膀一下下抽動。
「我只能做到這個份上了,我也不知道……怎麼才能做更多。」這是魏清越一嘴血昏迷前說的最後一句話,那麼多人圍著,同學們的哭聲,老師的呼喊聲,聲聲交織,張曉薔被人踩了很多腳,她奮力往前,想看到魏清越,她聽人說他講了這麼句話,不知道是什麼意思。
她知道。
魏清越周末的時候,企鵝號上給她留言了一段話,等她看到時,他好像已經下線,頭像是灰的,再沒亮過,不知道是刻意隱身,還是真的沒上線。
他說:
我出國迫在眉睫,只放心不下江渡,你我同窗幾載,有些事我不必瞞你,也許,你已經看出什麼,我也不必多言。我走後,拜託你閑暇之餘能和江渡談談心,她如果遇到什麼困難,伸一伸援助之手,教她不至覺得太過孤單。我到美國後,地址等聯繫方式會再告知你,聯繫勿斷。以上,暫且僅你知曉,勿告他人,多謝。
留言沉穩莊重,男生早熟的一面盡顯,張曉薔收到時人是詫異的,心裡像吞了塊檸檬,但最終,她還是很有氣度地回復他:
老同學,感謝你對我的信任,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的拜託,希望你到美國後繼續學霸模式。
為了不使氣氛看起來太過傷感,張曉薔特地綴了個笑臉表情,然而,魏清越卻再沒回復她。
直到第二天出事。
夏天的風,像沒有盡頭的熱掃帚,長長的,掃過青春的臉,吹得人面目發燙,江渡腦子裡嗡嗡的,有一瞬,世界失去色彩,只剩黑白,黑的是魏清越流出來的血,白的是頭頂陽光,如此分明。
原來心臟的洞洞,會像破風箱一樣,呼呼地響,喜歡一個人,也會這麼疼。
她發不出聲音,只是一直不停流眼淚,撕心裂肺地流眼淚,眼淚本身都是疼的,以至於,後來眼睛又腫又澀,起身時,眼前一黑險些暈過去。
柜子里,是一沓《書城》雜誌,按日期捆綁好,還有一個mp3。
後來,江渡才知道mp3里只錄了兩首歌,一首《半點心》,一首《冷雨夜》,都是魏清越的聲音,《冷雨夜》錄完後面有男生洒然自負的一句反問:
我是不是比你男同學唱的要好?
要好,要好,你是全世界最好的,江渡聽到那首《冷雨夜》時又淚如雨下。
秋天細密的雨,冬天凄冷的風,包廂里流光溢彩的圖案……有人跟她說,你可以給我寫信。
2007年的這個六月,暑假來臨前,魏清越沒再來過學校,沒人能聯繫上他,張曉薔也不能。他被沒收了一切通訊工具,斷網,押在醫院養傷,魏振東面子受到極大侮辱,最終,王勇鋃鐺入獄,這都是後話。
七月末,他休養的差不多,被魏振東送上飛機,雲層如海,他飛向幾萬米高空,草木,人海,高樓與秘密,故土的一切都慢慢離他遠去。
有些事,註定後知後覺並為此遺恨無窮,魏清越不知道那個看似尋常的周五黃昏,竟然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江渡。
那麼多事,平淡的,刻骨的,一直以來都發生在尋尋常常的每一天。但他堅信,他還會回到這片土地,也會再次和曾經的少女重逢。眼下,能握在手裡的,不過是低頭反覆確認的幾張書信,不是江渡的字跡,但他知道那依舊屬於她,即使有些話,從未出口:
捉刀客同學,你才是給我寫信的人對嗎?我一直靜候佳音,期盼你的來信,知名不具。